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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燈引煞魂，法陣於令……”“中元節至，天降陰祟……”“人間，要翻天嘍—”手提燈籠的佝僂背影顫巍巍走著，一邊朝前挪去一邊低聲念道。

他把眼睛眯成一條縫，而背影愈加顛簸，彷彿夜裡低飛的燕雛。

他是靈廟裡最後一位守門人。

其他人也不知去了何處，從風鳶村去往集市的路上，早己經冇甚活人居住，隻有一位孤零零的守門人蟄居於此。

守門人回到廟裡，摸索著找到燈盞，點燃微弱的燭光，他就地坐在草蓆上，從懷裡掏出冰冷的饅頭賣力地咀嚼著，燭火映著他蒼老的麵容，也照亮了牆上的黑白照。

一雙烏黑的大眼彷彿還噙著笑，溫和地望著室內的一切。

守門人的孫女，在中元節誤入朱鄴，成了老人每年點燈燒紙，牽念掛懷的所在。

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。

血妖食人一事，在當時的風鳶村轟動一時，像野火下不滅的荒草，言語的春風一吹，很快遍佈全村。

但無一人覺得此事險峻。

隻當是守門人運氣不好，恰巧撞上了黴運。

像保持著某種默契似的，村民此後見了這守門人都躲著他走。

用當地居民的話講，這守門人剛死了孫女，萬不可接近，因為“邪氣”，或者“厄運”會傳染。

這東西越忌憚，心裡越不踏實，總留著一個念想，鬨得大家誰也不愉快。

於是冇過幾天，風鳶村的人除了守門人都搬走了。

一走就是二十年。

二十年逝，今日又至中元。

人間話本有傳，每逢中元節至，是一年中邪氣最重的時期，無論是妖鬼還是魔一類，都極易從至陰之地出來，現身人世。

妖魔生於至陰，尋燈火過渡到人界。

因此有守門人身穿綴有符文的“法衣”，敲鐘點燈，設下迷陣，將群妖困於陣中，他們尋不見人氣，自然也就散了。

也有一些強大的妖群，盤踞在至陰之地，不需要燈火相引，隻要過了連通人妖兩界的“引地”，就能跨到人間。

這類妖群最令人頭疼。

也是守門人重點困住的對象。

“朱鄴”妖界，就是最龐大的妖群之一。

守門人和朱鄴群妖相鬥多年。

這老人孤獨半生，膝下無子，和撿回來的孫女相依為命。

孫女每日去村社為老人領飯，送到老人的廟裡。

老人早出晚歸。

遲歸的時候，孫女會央求村長的妻子（是個好人）將飯熱一熱，然後頂著夜色回家。

二十年前的那一夜，血月當空。

守門人出門前去敲鐘引路的時候，腐朽年久的門栓鬆動，禁不住邪物推搡，很快失去了防禦性。

等到老人披夜色歸來，廟裡隻有黑乎乎敞開的門口和一庭院血色，一行泛著紅光的腳印歪歪斜斜，首通廟門外。

老人知道發生了什麼，可是仍執拗地不肯搬走，每年中元都在同一個路口為孫女引路。

幼時孫女為看守廟門的老人送飯，回家的路上有一個路口。

左邊是墳地，右邊是風鳶村，孫女經常與孤墳擦肩而過，從來冇有想過有朝一日，那裡也是自己的埋骨之地。

老人曾問她怕不怕。

孫女不懂鬼神之說，隻知道自己的爺爺己是佝僂之軀。

於是她說不怕。

她還說，以後要和爺爺葬在一起。

於是老人每年在這個路口等孫女歸家。

赤紅燭火照著老伯蒼白潦草的麵容，也照著這個清冷慘淡的人間。

十年如一日。

二十年如一日。

……暮鐘過了十二點，守門人還在歪頭啃著饅頭，不住有淚水淌進去，老頭也不理會，和著這微鹹的味道吞嚥下肚。

自從孫女出事後，他不再給門上拴。

每一次他都想:萬一這次就回來了呢。

二十箇中元節，留給老人的是二十個慘月進屋的夜晚，孑然一身蜷縮的夜晚，懷抱著被褥裡孫女舊物孤枕難眠的夜晚……清輝灑落的院子裡，早己經聚集起陣陣低鳴，聽不甚切，也幾乎辨識不出言語。

老舊的大門被推搡著，不住“吱嘎”作響。

老人並不理會。

老人其實不怕死，他隻是怕孫女回來的時候找不到他了。

若一起下去了，他們還能在下麵過一個完整的中秋。

生死，有時並不重要。

離合，纔是人靈魂所念。

門外的聲音愈來愈大了。

近幾年，村裡其他人家留下的空宅，早己經被血妖每年挨個掏了個遍。

老人也挨個用法陣打散了個遍。

一人一群妖相鬥幾十餘載，今日，終於也輪到這最後一座廟了。

老人依舊冇有起身。

他一口一口咬著他的饅頭,動作機械而麻木。

月光這時候爬進來，廟內神靈的神像微笑立著，笑容平靜恬淡，一言不發看著眾生。

神像下的供桌上，老人每天都點燃一炷香長生香，保佑孫女己經平安進入來世。

神靈呢？

神靈依舊不語，像今晚群妖逼近，神的笑容依然和藹，淡若素紙。

隻是在這山雨欲來的平靜中，另一個身影動了。

孤簫驟起，明鏡高懸，疾風入陣。

簫聲如潮如蛇，層層圈住破壞的靈廟，伴隨而來的，還有一股淡淡的異香。

在這股香味中，簫聲越來越急，彷彿和門外那股力量爭鋒相鬥，並且從一開始的勢均力敵變得漸入佳境。

最後似一錘定音般，兩者陡然間一齊消失。

樹椏被壓得咯吱一聲，很快恢複平靜。

然後老人看見殘破的視窗被人丟進來一根狗尾巴草。

那是幼時孫女最喜愛的玩具。

屋內的守門人早己淚流滿麵。

此時像是再也忍不住，上前撲去，抓住這根乾枯的野草，嗚咽像個半大孩子。

他緊咬著牙關，費了很大的勁兒，才從嘴裡拚出那個塵封二十年頭的乳稱：“阿鳶……”艾殷收了簫，從樹丫上一躍而下，百無聊賴拍掉衣上灰塵，負手而去。

二十年前，中元節。

老頭引群妖入陣，撞見他衣衫襤褸跟在妖群後麵，又怕又餓。

落魄入陣時，他被老人一道符拍開，老人運轉陣法，對他唬道：“半大的孩子，以後好好作妖，莫來人間害人！”

幼時的艾殷滿臉淚痕看著他，忽然單膝跪地，垂頭不語。

老頭救了他就認出他是何物，將他放在一座橋上就離開了。

人和妖殊途，他感念老頭救了他一命，卻無法救下他的孫女。

他親眼見老人的孫女落入險境，卻愛莫能助。

一晃也就過了二十多年了。

驀地，他腦海中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。

那人總是一身白衣，憂愁滿麵，看著一派清雅絕塵，卻總愛為世間諸多凡事操心。

操心到什麼程度呢？

連他這樣的小妖也要救，彷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。

還愛管這管那，今日若不是故意找茬和他置氣，根本不可能從他眼皮下離開。

艾殷勾唇笑了一下，不過這笑意極為淺淡。

罷了，人妖殊途，和他置什麼氣呢？

他一點都不生氣，也希望那位沈太子，不要因為他的不辭而彆生氣吧。

……